壮哉马老
王敦贤
我14岁时便有幸认识了马老。彼时,马老正值盛年,与“老”尚不沾边。
那是1962年夏季的一个雨天,早饭后,南江县城的机关干部和南中的师生打着伞,戴着斗笠纷纷涌向川剧场。我当时在川剧团做艺徒,见这情景,便向人打听,被告知:马识途报告会。占地利之便,我挤进前排端坐。
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马老在报告会上的开场白:“下雨天留客。今天本来是要走的,半夜下起了大雨。冯俊彪同志(时任南江县委书记)要我今上午给大家讲讲《清江壮歌》,恭敬不如从命,那我就讲讲吧”。
1966年3月出版的《清江壮歌》(图片来源:中国作家网)
《清江壮歌》是马老以革命烈士何功伟、刘惠馨(马老的妻子)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。书稿杀青后,先由《成都晚报》连载,后经《四川文学》《武汉晚报》连载,并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几家省台连播,在全国,尤其是四川、湖北引起了强烈反响。由于是亲身经历,加之又写成了小说,马老连提纲也不用,从找女儿开始娓娓讲述起来。
整整一个上午,千余人的剧场内寂无声息,听众为马老的讲述深深吸引,无不为之动容。
再次见到马老时,已是19年后了。1981年,四川省作家协会(当时名为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),在新都县新繁镇(现成都市新都区新繁街道)龙藏寺举办了为期40天的文学讲习班,我作为达县地区的学员参加了。
一天,马老到讲习班授课,坐定之后,他开口便强调:“要问我怎样走上文学之路成为作家的,我必须先讲我是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。”马老先简要讲了他参加革命的经历,然后,结合他自己的创作,重点讲了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的关系。数十名学员听讲,马老当然不可能认识我。
与马老面对面地交谈,已是1989年年末了。那时,我在四川文艺出版社主持、主编一套文学“处女书系”,社长杨字心认为这是一桩义举,带了编室主任曹礼尧和我到马老家中,请马老为这套书写一篇总序。马老当即欣然应允,与我们摆谈了一阵出版界的现状后,我们便告辞了。
几天后,杨字心老师通知我到马老家里去拿序言。马老交给我的是用电脑敲出来、打印在一张薄薄的公文纸上的文章。那时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不多,对五笔字型输入法,许多年轻人都视为畏途,而70多岁的马老却在娴熟地运用了,这实在令人惊叹!我谢过马老,把书序拿回住处细看。
这篇序题目为《雪中送炭》。先是指出了当时文学界乐于“锦上添花”的现状,继而赞扬四川文艺社出这套书是“雪中送炭”,文中还特地提到了我:“而且还有一位叫王敦贤的作家,甘心暂时放弃自己的写作,专门张罗这件事,筹措款项,到处奔走,也真算得是有心人了”。这使我深受鼓舞。
1992年,我调进了四川省作协,其后又接任秘书长,马老是多年的四川省作协主席,因为工作关系,我与他的交往便多了起来。那时作协的经费很紧张,有单位或企业给作协提供了帮助的(如提供场地、食宿为作协开笔会等),用什么回报呢?我们便想到了马老的书法。我每次去向马老索要,只要听说是作协的事,马老从不推辞,过一两天便叫我派人去取,受赠者得到马老的书法作品,自是喜出望外。
作协的工作,马老最为重视的是队伍建设。“不拘一格,选拔人才”“培植文学新苗”,是他一贯的主张。他在给一位作者的回信中谈到:“有很多有希望的幼苗,很可能还埋在荆棘丛莽之中,不得出头,或者被权威覆盖,冲不上来。一定要把这些苗子找出来,一棵一棵加以培植,施以阳光雨露,使之根深叶茂,茁壮成长”“一千棵苗子中能有一百棵长成好材,这一百棵树木中又有十棵长成参天大树,结出繁花美果,也算很不错了。如果没有去培植一千幼苗的功夫,便不能指望有一百棵成材和十棵善材的收获,这需要极细心和耐烦的园丁的关怀和扶植。”
马老不仅在各种场合呼吁、强调,还身体力行地做了不少实事。其中,值得大书一笔的,是他与文学前辈沙汀老反复商议之后,提出在作协设立文学院的建议。文学院的主要工作为:选拔一批确有创作才能的作者,聘请为文学院创作员,聘期两年。到期除续聘的外,其余自行解聘,另外再聘其他作者。作者担任文学院创作员期间,原单位停薪留职,工资和差旅费由作协付给。川内中青年作者对这项建议十分拥护,中共四川省委也立即批准,并给文学院划拨了专项经费。
事实证明,设立文学院的举措,对助力中青年作家效果很好。1993年,四川省作协文学院更名为巴金文学院。
马老曾多次提出辞去作协主席的职务,让年轻同志干。我们都希望他留任,大树底下好乘凉嘛!年届八十时,马老在当年的作协会员新春团拜会上再次诚恳地提出:我这样的年龄,己不适合再任作协主席,应该由年轻的同志担任。后来,在作协的一次主席团会上,大家认真地讨论了马老的提议,一致认为“茅盾文学奖”得主王火最合适,因为他比马老年轻8岁。把这意见面呈马老时,马老连声说好。哪知王火老师却坚辞不受,理由是:我也是老人了,主席一职,应由年轻的同志担任。由于当时确实没有合适的继任者,无奈,马老只好继续扛着,直到90多岁才卸下这副担子。
马识途近照(图片来源:封面新闻)
80多岁时,马老一只肾脏癌变,住院接受手术治疗。出院后,我去他家中探望。马老告诉我:“为我这样一位高龄老人施行手术,主刀医生和助手们都显得有些紧张。我给他们说,我这条命在新中国成立前就该没有了,已经多活了这么些年,大胆做吧,成功了当然好,失败了,也莫关系。”
其时我己到知天命之年,阅人甚多,把生死看得如马老这般通透者,鲜矣。
马老的书法,隶中有篆,自成一体,求之者甚众。他曾在四川美术馆和四川省博物馆(2009年3月,更名为四川博物院)举办过两次书法作品义卖,数百万元所得,悉数捐赠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,设立了“马识途文学奖”。
2022年6月13日,第八届“马识途文学奖”颁奖典礼暨马识途《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》学术研讨会在四川大学举办。图为108岁的马老通过视频寄语获奖青年同学(图片来源: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)
马老学养深厚,著述甚丰。2021年107岁时,尚有新作《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》面世。
《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》(图片来源:新华社)
少年负笈出夔门,游学京、沪、宁;青年寻求光明,重誓言,轻生死,以革命为职业,历经血雨腥风;壮岁投身国家建设,殚精竭虑,呕心沥血;离休后仍壮心不已,潜心著述之外,栽培文学新苗,奖掖后学,使大批青年俊彦得以在文坛露其头角。
何其精彩的人生,何其丰富的人生!
壮哉马老!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作者:王敦贤(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)
配图:方志四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