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遗孤夏老师
(一)
2002年的夏天,从黑龙江虎林来浙江办事的小杨到杭州后上我家做客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公社五七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教过小杨,当过她的班主任。
我和小杨回忆在学校的日子,回忆当年的老师和同学。
我牵挂夏老师。她身体好吗?精神状况好吗?
那时候公社五七学校是九年一贯制,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一共九年。学校规模不大,一年级到七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,八年级、九年级各两个班,因为公社各个大队都有戴帽初中,初中毕业生有上高中的,便到公社五七学校来读高中。
虽然我在小学部,夏老师和李老师是两口子,李老师教高中数学、夏老师教俄语。我和另外几个单身知青教师都与夏老师、李老师两口子关系特别近乎。
一是,夏老师、李老师都是我们的同事,二是,夏老师和李老师特勤快,他家房后的小菜园子收拾得格外鲜嫩茂盛。夏天黄瓜、豆角爬满架,西红柿、黄瓜红的红绿的绿,“勾引”我们没少上夏老师李老师家蹭饭、摘菜。
在调回杭州之前,夏老师家的豆角、黄瓜、茄子、西红柿我总是毫不客气吃了又吃,那鲜美滋味一直记在心里
1999年9月我参与老知青返乡活动回虎林,特意去看望已经调到虎林街里工作的夏老师和李老师。。
一晃二十多年过去,见了面,刚刚办了退休的夏老师搂着我泣不成声。她脸色很差,头发花白,显得苍老。是病了吗?我暗暗揪心。
在夏老师泪水涟涟的倾诉中,我明白了:她大儿子小曙没了……
夏老师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。
我抽调到学校工作的时候,小曙才四、五岁吧。因为两口子都上班,小曙放在姥姥家,暑假、寒假孩子才回来。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,活泼机灵,人见人爱的。小曙大学毕业后当技术员,前年娶了媳妇。媳妇医科大学毕业,是个医生。多好的一对呀。可是,天有不测风云,灾难突发:矿山塌方,把正在现场工作的小曙埋了……
小曙还没有孩子呢……夏老师哽咽哭诉。
我无法描述一个母亲失子的悲痛。在虎林的那几天,白天我参加返乡老知青的活动,晚上,便去陪伴夏老师。我劝慰夏老师,心里默默祈祷,愿她早日走出痛苦
小杨说,曾老师,你放心吧,好几年过去了,时间长了吧,儿子的事儿慢慢淡了。夏老师现在精神好多啦,身体也好。可惜夏老师她妈妈去世了。
夏妈妈不在了?我叹息道,她有八十多岁吧?夏老师老念叨她妈妈好,说她爸走得早,她妈拉扯她们可不容易了,她娘家兄弟姐妹怎么怎么好。真后愧我在学校的时候没有跟夏老师去她娘家去看看。
夏老师娘家人都特别好。小杨说。
是的,这是我们学校老师公认的。
那时,我在教室上课,好几次看到夏老师的弟弟挎着小筐从教室窗前走过。他是给夏老师送鸡蛋来了。
在夏老师家蹭饭时唠喀,夏老师咬着我耳朵悄悄说:俺妈偏心眼儿。我是她的宝贝疙瘩。给我送这送那的,还帮着带孩子。我和李老师都是挣现钱的,月月开工资。我给俺妈钱她硬不收……
因为夏老师是老夏家唯一的文化人?所以偏心这个闺女?在东北农村是少见的。
有一件事你肯定想不到。小杨说。
什么事?我问。
夏老师妈妈临死前告诉夏老师,夏老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,是日本人。
什么?夏老师是日本人?她怎么会是日本人? 我惊愕得眼珠子要掉出来了。
夏老师是日本遗孤。小杨认真地说,她妈还保存着夏老师日本亲妈缝的小和服、小裤子、小鞋子。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。
(二)
当天晚上我就打长途电话给夏老师,问这个事。
夏老师说,哦,小杨到杭州了?跟你说了?是的,我确实是日本遗孤。经日本驻华大使馆与日本方面联系已经证实了我这个的身份。
夏老师讲了她的故事。
一九四五年八月吧,那天,夏老师父亲在村公所。一群日本妇女带孩子路过,其中一个怀抱孩子的日本妇女对夏老师父亲跪下了。夏老师父亲懂点日本话,那女人说,她是开拓团的。丈夫也是开拓团的,去年上了前线,很可能阵亡了。现在日本战败,要她们回国,她女儿腿受了伤,带着孩子她实在走不动了。再说,没吃没喝没有药,孩子跟着她只有死路一条。她恳求夏老师父亲收下这个孩子……
日本女人蓬头垢面,已经风餐露宿好几天了,夏老师父亲很可怜她,便同妻子商量,收下了这个才六、七个月、腿上中了弹片的孩子。这个孩子就是夏老师。
夏老师父母连夏老师在内一共养育六个孩子。因为她腿受过伤走路有点跛,从小身体弱,父母便格外疼她。夏老师上五年级的时候,父亲去世了。母亲在县城一家幼儿园工作,她考虑自己一个月挣二、三十元钱工资养不话这么多孩子,毅然把家搬迁到县城附近东风人民公社的生产队。农村虽苦,但有野菜可挖,地里能捡点粮食,不至于饿死。
那年,哥哥上六年级,弟弟上三年级。因为家里供不起三个读书人。妈妈让哥哥退学到粮库上班挣钱,弟弟退学在生产队下地干活。
老夏家搬到农村时正好赶上三年困难时期,一向不愁吃粮的东北农村也饿死人了。妈妈经常带孩子到地里挖苣荬菜、撸榆树叶。
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,夏老师听到队里的大人们瞅着她议论:你看新搬来的老夏家,一个老娘们拉扯六个孩子,人都快饿死了还让大闺女读书。闺女读书有什么用?还不是给人家的货!
夏老师到家就对母亲说,妈,我不想读书,我要回家下地干活。
妈说,你这个身子骨能干什么活?你得好好读书,家再穷妈也供你上学,你别听人家嚼舌头。
家里为供她上学真是拼尽了全力。老夏家供出一个师范毕业生。
电话那头,夏老师泣不成声。
俺妈……俺妈……俺妈……
握着话筒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(三)
日寇侵华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苦难。八年抗战,寸寸河山寸寸血啊!而中国东北,被日本关东军血腥侵占多年。抚养仇人的孩子,并把她当成宝贝疙瘩,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?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看过抚养日本遗孤的电影,我以为那是虚构的煸情之作。
我与夏老师相处过好几年,她长相甜美、待人真诚,她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,可她却是日本人!百分之百日本血统。我为之震憾,也为之疑惑。
二零零四年七月,我再次回虎林,和三百多当年去虎林插队的知青一起重返第二故乡探望老乡亲,再次与夏老师等老同事欢聚一堂。
我特意向虎林市委宣传部要了当地有关日本遗孤、开拓团的一大堆资料。。
1905年,俄国在日俄战争中战败。俄国根据《朴次茅斯和约》将中国辽南旅大地区的租借权和南满铁路转让给日本。日本为维护其殖民利益,派遣2个师4万人的兵团进驻辽南旅大地区及南满铁路附属地,设立关东总督府。1906年,总督府改为都督府,下设陆军部,辖1个陆军师、6个独立守备营、旅顺重炮营和宪兵队等。不久,日本将辽东半岛改名为关东州,在旅顺设立关东都督府。
1919年,都督府撤销,改设关东厅,成立关东军,司令部设在旅顺。首任司令立花小一郎,直接隶属于天皇。
1926年日本进入昭和时代,加紧推行侵略中国的大陆政策。1928年6月4日,日本关东军谋杀中国陆海军大元帅、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。1931年策划“九一八”事变,侵占中国东北全境。1932年3月,建立伪满洲国傀儡政权,关东军司令部迁至长春,司令兼任日本驻“满”大使和关东厅长官,掌握伪满军政大权。从此,关东军对中国东北实行殖民统治。
1936年5月,日本关东军制定的“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。为了霸占中国东北,日本政府用强制的、欺骗的手段从1936年—1945年先后组织了14批次,共计20多万人的集团式开拓移民团进入中国东北。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种地打粮,以供军需。其中有一部分日本开拓团来到虎林。
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。散居在东北各地的日本开拓团侨民男的已经大多被征兵上了战场,留守的妇女儿童非常惊慌,不知所措。有的受日本武士道影响选择自杀;有的在回国途中不堪重负和艰难,把小孩子遗弃在东北。也有在战火中失散的。仅牡丹江地区一带,中国老百姓就收养了数千日本遗孤,他们绝大多数是日本开拓团侨民的孩子。被中国人收养的日本遗孤都受到了养父母的疼爱,被培养成材。如果读者有兴趣,那么,请让我选录几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。
(四)
开拓团自爆的故事
八月的一天,幸子背着孩子收工回来,一进村就听通知说,团部来人了,赶紧去仓房开会。她便和夕娟一起往仓房走。
走到离仓房约一百米的地方,一个哑巴妇女朝她们边跑边打手势:集体自杀!快跑吧。
幸子想,是通知我们集中回日本嘛。还是往前走。哑巴拽着她们不让走,幸子和夕娟与哑巴互相拉扯着走到仓房跟前。哑巴跑了。幸子犹豫了一下,没进仓房,她弯腰在仓房的窗下听里面传出的说话声:……日本战败了,天皇投降了。时间来不及了,想走也走不了了。我们是大和民族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在这危难的时刻,天皇在注视他的臣民。团长已经开枪打死了他的老婆和三个孩子,他饮弹自尽了。团部决定,所有开拓团义勇队战士都要自爆!大家闭上眼睛……
幸子听这里,拉上夕娟撒腿就跑,才跑出一百多步,轰一声巨响,气浪把她们推倒在地。仓房被炸塌了。惨叫哀号随着硝烟散去,剩下一片死寂。
幸子吓得魂飘魄散。她拉着夕娟踉踉跄跄跑进苞米地,踏上了逃亡的路程。
东安驿事件
1945年8月10日清晨,从虎林开来的一列满载日本妇女儿童的列车在伪东安(现为密山市)车站急刹车时压爆了地雷,被炸得轨断车毁。
地雷是日本兵埋的。日本军队撤退前,在东安省省府、宪兵队、警务厅、邮电局等要害机关以及仓库、交通要道、桥梁车站等重地都布下了地雷,企图炸毁东安城。苏联红军进兵神速,他们来不及引爆,反而炸了自己的同胞。
这列火车是混合编组,有客车、货车、平板车共计二十节车厢。挤满了准备回国的日本开拓团侨民。爆炸后,血肉横飞,当场死亡500多人,伤200多人,全部是妇女儿童。现场惨不忍睹。
列车被炸,满载日本士兵的一辆辆军用卡车停在不远的公路上。幸免与难的妇女抱着孩子拼命跑过去,有的爬上了汽车,但被日本兵的枪托打了下来。日本兵“苦辣、八嘎” 残忍地骂着,全然不顾同胞姐妹死活,仓皇发动汽车扬长而去。
渡边房江的故事
渡边房江的故乡是长野县佐久市。中学毕业前夕,同学们正在为自己前程设想的时候,学校宣布,凡是应届毕业生不分男女一律编为义勇队去满洲开拓王道乐土,三天内出发。校长有口气咄咄逼人:政府组织开拓团,到满洲边生产边军训,去的地方是王道乐土,是大日本的第二故乡,孩子们去建设美丽的家园,这是每个青少年的使命,要效忠天皇!
十六岁的房江在1938年的盛夏以义勇队开拓团战士的身份从日本出发,轮船在海上走了七天七夜,越过朝鲜半岛,来到了天津码头。下了船坐两天火车,又换汽车开进了小兴安岭。
房江和她的同学到了小兴安岭的一处山区,背后是莽莽林海,迎面是开阔的草原。有几户人家分散在岭坳之中。房舍四周是黑油油的土地。开拓团强行把当地农民撵走,以这个居民点为中心建造房屋,向四外垦荒。
开拓团的编制是以一个连为单位,连长领导房江她们六百个男女学生开始了开拓团的劳动。
他们先盖起一栋结构简单的草房,屋子三面不见光,一面开门,阴冷潮湿,下雨还存水。当地,蚊子、小咬、虻虫特别多,房江的皮肤被叮咬得又痛又痒。没住上一周,同学们都生了疥疮。房江最重,两只手全烂了,痒得钻心。每天吃的是高梁米,又没有油水,看不到炒菜,常常拉不下屎。生活跟猪狗差不了多少。伐木、打草、活泥,这些活大家都没有干过。房江他们都是没有离开过父母的中学生,需要父母的关心和师长的教诲,一下子变成了开拓团的战士,在异国他乡当牛做马,他们心中悲叹:天皇啊天皇,效忠你可真不容易。
简单的草房是不能过冬的,为了在入冬之前建造好能卸冬的房子。房江他们起早贪黑抢时间赶进度拼命劳动,苦干了三个月,盖起50多栋草顶泥墙的草屋。600多人全部搬进新房。
生活虽然很苦,可房江觉得和分配去充当随军妓女比较,还是幸运的。听说同胞姐妹被征招做军妓的,一天要接待很多人。关东军光杆子士兵见了女人像猛兽一样疯狂。可怜的妙龄少女的心灵和肉体倍受残酷摧残,不少神经失常。
房子竣工了,当官的说先给订婚的分房,鼓励同学们结婚。100多对少男少女订婚了,女的最小十五岁,多半是十六七岁。婚礼仪式很简单,当官的向大伙宣布配偶名单,新郎新娘互相鞠躬,就算结婚了。
当初组织义勇队时,是按男女比例安排的。日本政府有意让这些年轻人在满洲繁衍生息开辟所谓第二故乡,达到殖民目的。
寒来暑往,房江在这里度过了五个春秋,已经20岁了。比房江小的同学孩子已经3岁了。连长把饲养班长竹平喜登介绍给房江。这位班长25岁了,为人忠厚老实,心眼好能干活,房江答应了,她与竹平喜登成了亲,很快怀了孕。
在春播将要结束的时候,房江肚子一阵巨痛。一位有经验的女友把房江送回家。上了炕,孩子就生了。生得很顺利,是个男孩。孩子出生时间是1944年6月8日9时30分。房江跟喜登给取了个有意义的名字,叫竹平满男,意思是他生在满洲。孩子不到半个月就会笑了,长得集中了他俩的优点,十分可爱。喜登乐得闭不上嘴,在马号值宿,也抽空跑回家看孩子。一抱起来就亲个没够。房江有了个美满的家,一家人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地生活着。
就在房江和喜登感觉最幸福的时候,上级命令征召150名开拓团战士入伍,其中有喜登。接到命令,喜登跪在房江面前说:去打仗就是去送死。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母子能平安回日本。拜托你一定要把小满男带回日本。我给您磕头了。房江和喜登抱头痛哭。
这一夜,150个家庭饱受生离死别之痛。男人一走,生产任务压在了女人身上,房江她们更累了。到了元旦前夕,骇人听闻的命令又来了,按名单征召100人上前线。哭天抹泪的送别之后,没有男人的连变得死气沉沉。
冬去春来,没有一家接到过征人的来信。房江把孩子背在背上种地、铲地,人累,心更累,她默默祈祷着远方的丈夫能回来。
日本投降以后,房江侥幸逃出开拓团驻地。她逃到一个朝鲜族人居住的村子避难,被一对的朝鲜族老夫妇收留,房江认他们为干爹干妈。干爹干妈给房江找了一位忠厚可靠汉族单身汉。那人姓李,参加过抗日军队,被俘后当了劳工。第一次见面,老李说,我们俩一个是中国人,一个是日本人,都是没被鬼子弄死的人。大灾大难后凑到一块是缘份吧。
房江真诚地说,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,白头偕老。因为语言不通,他们的交谈由介绍人当翻译。
房江嫁给老李后,很快学会了中国话,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。1952年老李当了工人,后来提拔当了干部。1963年全家搬到852农场。
房江改嫁后,满男改名叫李玉林。李玉林高中毕业后当了电工,与四川来的支边姑娘结了婚。文化大革命的时候,房江被打成日本特务,家里的红灯牌收音说成是与日本联系的电台,被抄走了。儿媳妇因此失去转正机会。小儿子当不成红卫兵。1970年,组织上给房江摘掉了特务帽子,给他们一家恢复名誉,收音机也送回来了。
1975年,房江回日本探亲,见到了久别的亲人。这时她爸爸已经去世,有一笔遗产要她继承。房江考虑再三,还是回到中国。因为,中国有她的亲爱的丈夫和孩子。为了了却前夫的心愿,房江把李玉林送回日本定居。这样,房江的晚年,来往于中日两国亲人之间,她很幸福。
娟子的故事
日本战败后,被抛弃的日本开拓团妇女结队逃亡。室谷巧的妻子光枝有两男一女,带三个孩子如何逃生?她万般无奈,抱着五个月的女儿娟子闯进了附近一位老大爷的家门。老大爷年已七旬,靠打鱼打猎为生,正变卖了家产准备回山东老家。光枝擎着孩子跪在老人面前,泪流满面。老人想,这是托孤,给孩子找条活路。我若不收养这孩子,她就不能逃命,我不能见死不救。老人接过孩子。光枝如释重负,磕了个响头,连老人姓名都来不及问就走了。
老人第二天就动身回山东。他抱着一个未断奶的孩子长途跋涉。孩子哭了他得哄,饿了得喂面糊糊,拉屎拉尿得收拾,路上,主要靠两条腿走。从饶河到密山500里路走了半个月。到了密山孩子病了,小脸烧得通红,老人傻眼了。他想,这孩子如果死了,我可对不起天地鬼神。我带不了这孩子,就是头拱地也得找一个能救孩子命的人。于是,他抱着孩子,在旅店、大道上像求乞的叫花子一样诉说孩子的苦难,请求人家行善收养。
路过围观的张金生对老人说,我要了,我老婆有奶,能养活她。
老人把孩子交给张金生,叮嘱道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希望你把她看成亲生的。
张金生把孩子带回家,老婆接过孩子就解开怀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,孩子伸出小手紧紧抓着她,一口接一口吮吸起来。看来,孩子是饿坏了,张嫂怜爱地亲亲她的小脸蛋,
张金生请来了医生给孩子看病。孩子吃了药退烧了。张家夫妇给孩子起了个大名叫张淑贤,淑贤在家排行老三,养父母如同亲生孩子一样疼爱她。虽然种地人家生活条件不好,还是培养她小学毕业。
淑贤十九岁的时候,经人家介绍嫁给了一位柴河林业局的工人。那时,农村姑娘嫁个工人算是高攀了。淑贤很满意。结婚第二年,淑贤随丈夫调到了虎林县迎春粮库。淑贤夫妇当年就把养父母接到迎春,照顾二老的生活。老张夫妇在女婿家过得很舒心,觉得养女比亲生儿女还贴心。
娟子的亲生父亲室谷巧入伍后与苏军作战时被俘,送到西伯利来劳改了三年回到日本。他回国后经商,成了小有名气的企业家。光技带两个儿子逃难,老二死在路上,她和老大回到日本。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,留居在虎林的藤泽、河村等人回国探亲,光枝夫妇托他们寻找娟子的下落。多方努力几经周折,终于找到了娟子。
张家夫妇开始想不通,日本鬼子兵慌马乱的时候把孩子送人,咱好不容易把小三养大成人了,他们倒想起找人了。养母心酸地哭了。
淑贤劝慰道:妈,我虽不是你亲生的,可我是吃你奶长大的。没你们就没我淑贤的今天。二老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。爹妈的养育之恩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。我就是去日本也要回来侍奉爹妈,陪伴二老安度晚年。
1977年2月,淑贤办好了去日本探亲的手续。她到上海坐飞机直抵日本福井县。欢迎淑贤的仪式非常隆重。室谷巧、光枝和大儿子,还有福井县、市的长官及各界人士。
记者请淑贤发表感想,淑贤对欢迎人群说:各位父老、长官、记者先生,我这个在中国长大的日本婴儿回到日本,见到了我的生身父母和哥哥,我很激动。我在中国生活得很幸福。日本是我的生身祖国,而中国是我的再生祖国。未来的日子,我决心为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、长远幸福做出贡献。
盼回了女儿,室谷巧和光枝都高兴得流出眼泪。
室谷巧说:中国真不愧是文明古国、礼义之邦。战后,我对中国政府和人民一直心怀疑惧,担心他们战后会报复我们。事实证明,中国政府和人民善恶分明,放眼未来,不记前仇。他们改造战犯,抚养遗孤,把帝国主义者与日本人民区别对待。这是海阔的胸怀,天大的气魄。我是钦佩得五体投地。
光枝感叹:我和中国妈妈比,显得太渺小、太自私了。
这一类故事太多了。
(五)
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深仇大恨怎么能忘呢?当然,战争是日本统治阶级发动的,账要跟统治阶级算。看了日本开拓团的来龙去脉,可见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,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,同样也对不起本国的老百姓。日本帝国主义挑动、煸动、欺骗、驱赶、逼迫日本民众参加开拓团到中国东北的开荒种地,几十万日本青年被迫背井离乡,他们是不情愿的,他们都是出力流汗扛活吃饭的老百姓,没有霸占中国领土的野心。
1969年3月我下乡到清和大队第四生产队插队,听队里的大叔大爷们说起过开拓团。
有一次,大队干部就组织贫下中农忆苦思甜给我们再教育。蔡大爷给我们讲他从关里逃荒到东北,被鬼子抓去当劳工的经历,挨耳光啦,挨鞭子啦。他大骂鬼子,满口操小日本鬼子他妈,讲到后来,他说,开拓团的日本娘们就是好,勤快,家里收拾得可干净了。我给她们干活,干完活回来,日本娘们把洗澡水烧好倒桶里硬让我洗澡……
马上有人插科打诨道,老蔡头,你老实交代,你跟日本娘们是什么关系?到今天你还惦着她?
会场笑成一团。挺严肃的忆苦思甜会被搅黄了。
我当时听不明白开拓团是怎么回事。生产队长老杨告诉我,开拓团是日本军阀派到东北来开荒种地的。咱生产队社员住的土坯草房大都是日本开拓团盖的。1945年8月之前,也就是抗战胜利之前这里住的是日本开拓团。我们种的地,有些是日本开拓团开垦出来的。1943年、1944年,开拓团的男人差不多都被征兵,留下老娘们。有些活老娘们干不了,便雇中国人干,蔡大爷给她们干活,日本娘们对他不错。
还有,杨队长说,咱清和大队这个地名也是有来历的。伪满时期,虎林到虎头通铁路,咱四队南边有个站,站名“清和”。清是指大清国,和是指日本。清和,有中日亲善的含意。抗战胜利后,这一段铁路被老毛子(指苏联红军)拆了,铁轨什么的全部运往苏联去了。路基成了公路,此地空留“清和”名。
中国老百姓收养那些被抛弃的孩子,是中国老百姓善良淳朴的人性所致,也是对战争的深恶痛绝,对和平幸福的无比向往。中国老百姓分得清善、恶。孩子是没有罪的。
夏老师父母对夏老师疼爱有加,我以为,他们不仅肩负父母的责任,还承担着许诺的信义。一诺千金啊。他们可怜这个日本遗孤,关心她爱护她。夏老师天真活泼、聪明伶俐,在他们抚养教育下健康成长,也给他们带来欢乐和笑声。夏老师以前跟我讲过,娘家有什么她母亲都她商量,可疼她了。夏老师父母把夏老师当作宝贝疙瘩是人之常情,人不能生活在仇恨里啊。
成千上万日本遗孤在中国父母、兄弟姐妹的爱护下长大成才,这是多么瑰丽的真、善、美篇章啊。
我的疑惑渐渐消融。
沈阳“九一八”历史博物馆内,有一座“感谢中国养父母碑”。这座纪念碑是上千名中国父母养大的日本二战遗孤自发捐款修建的,树立于1999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