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来源于网络,未能联系到作者,如有冒犯请联系)

楔子

我已伺候贵纪娘娘十年了。过了今夜,便是整整十年。我扫视了一下阖宫的萧条景象,满地枯枝,一片荒芜,残叶灰尘随着刺骨的寒风扬起,发出窸窣声响。

“安岁,你进来。”殿内传出一声低哑女声。我应声推门进去。老旧的殿门发出“吱呀——”的声音,在寂静的寒冬中显得犹为刺耳。殿内烛火昏暗,贵妃手持一把桃木梳,对镜梳理散落的长发。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发丝之上,不知不觉,她的满头乌发已染上点点霜华,想当年,皇上最爱的便是娘娘的一袭如瀑青丝。思及此,我眼角不禁泛上湿润,声音沙哑地唤她:“娘娘。”

她听我唤她,也不转头,似是在深思些什么,冬雪透过破旧的窗棂,徐徐飘洒,像是十年前那一树树盛开的白梅——梅雨纷落之日,佳人起舞之时。良久,她缓缓舒出一口气,霎时间,满殿梅香四溢,气息升腾,仿若流年回转,物转星移。

“你已伴本宫十载了吧?”

我沉下头,不觉泛上哭音:“回娘娘,是。”

她温柔浅笑,放下梳子,侧身取出一方岫玉匣子,其上繁梅硕硕,贵而不俗,后示意我上前“岁儿,你尚年轻,不该同本宫在梅宫磋砣了岁月,拿着它,明日便离开吧。”

泪如豆珠,瞬时从我眼中滚落,我“嘭”地跪下,向她磕头:“梅宫十载,奴婢不怨不悔,只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!”

她双手扶我起来,满眼心疼嗔怪,指尖冰冷,开口恍如九天神祗,虽不及当年泠泠,仍有当初意蕴:“不是赶你,岁儿明日十六,便是大姑娘了,日后求个恩典,便出宫去吧。宫外……是个好地方。”

哪有什么宫内宫外,我只知道我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娘娘:“奴婢愿意伺候娘娘一辈子!”

佳人唇角是淡淡的笑意,调侃道:“一辈子?不嫁人?”她瞧我呆愣住,将我轻轻拉到身侧,宠溺地替我拭泪:“怎么还哭了,你这样长不大,本宫日后不在了,你可能护自身周全啊?”

我听见着了急,眼泪又不争气地流:“什么不在了?娘娘一定能长命百岁!”但我却清晰地看见她眸中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,转而代之的,是唇边的一抹苦笑:“本宫的身子,或许你比本宫还清楚罢。”

闻言,我抬眼望她,声音里是抑不住的坚定:“奴婢此生,不侍二主,唯守梅宫!”

佳人眸光深深,涟漪萦回,一对桃眼凤目透出不明的心绪,启了启唇:“深宫凄婉,愿岁儿,不会后续罢。”我不明她的话中意,但听懂了她的忧愁,铺在心上成殇。

贵妃叹了口气,挥挥手示意我退下,正要退出殿外,就听她唤我:“安岁。”

我下意识回头看她。当年那个清丽的佳人已不复存在,她的万千风华早已流逝于岁月,泯灭于深宫。她对我笑,笑得那般温柔,一恍神间,似是回了当年——梅花树下,锦衣美人翩翩起舞,梅落纷纷,落雪为诗,衣袂翻飞间,一袭朱衣的她无异于是盈盈沃雪中艳艳天下的景致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美眸流转,水云并蒂。

景明元年,新帝登基。

那年我仅有六岁,应选入宫做了宫女。听其他人说,梅宫里那位娘娘,是当今圣上捧在心尖上的人,样貌比及九天神女,尚可平分三等秋色,见之者无一不为其倾倒。圣上当年为了娶她,不惜违逆先帝圣旨,险些被废储君之位。众人皆言,皇上与娘娘是情比金坚的爱情。

关于梅纪娘娘的故事,宫中隐秘的角落无处不闻,有人说她是梅花化身,有人说她是司梅花神,更有甚者扬言她执掌十二重天梵天花海……

种种传言令这位绝世美人愈发神秘起来。

时值深冬,雾松如烟,落雪迷蒙。

我们这样刚入宫的小宫女,毛手毛脚,大多被安排去浣衣局打杂。我就是一穷丫头,没什么银钱打点,兜兜转转,最终被分配到北苑去,那是皇宫里最荒凉的地方。

宫道上落满了几尺深的雪,茫茫一片,松散如棉,甚是难行。教引嬷嬷厉声喝斥着,催促我们走快些,勿要误了时辰,影响做活。同行皆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,个个高挑,步子迈得大,我一路踉跄跟着,好几次险些摔倒。冰冷的雪水浸湿了鞋袜,寒意不断涌入足底,漫延乃至全身,突然脚下一软,重重摔在宫道上,雪虽厚重却不柔软,腊九的寒风中尽数结了硬邦邦的冰碴子,似刀片般藏在雪里,我磕伤了双手与膝盖,弄脏了裙裾,一副狼狈模样,看上去十分好笑滑稽。

周围那群妙龄女子发出低低的笑声,如铃儿般轻脆,却是不动听的,只觉一把把尖刀割在心上,生疼。嬷嬷蹙眉怒视,催我赶紧起身,匆忙间又磕到膝盖,一阵撕痛,眼里不自觉蓄满泪,强忍着不哭出声来,她见我不动,直接一脚飞来,周围笑声更盛。

宫铃声响,梅香几许。

宫人们瞬间肃穆恭敬起来,止住了笑声,颔首低眉,定定站好。

一抹月白出现在众人视野,妃銮之上,素白纱缦微微翻动,梅纹东珠泛出幽美的光,流光溢彩,宝石流苏串颗粒闪烁,似是坠了漫天繁星,銮身白梅盛放,落花纷纷,疏密有致,隐来清香,徐缓芬雅。唯透过薄薄帘幕,方可窥见其间娉婷身影。华贵却不庸俗,宛若仙子仪仗。周遭纷纷下拜,阵势之大,可及山呼帝王之势。

“梅妃娘娘万安!”

宫道上未结块的霜雪乘风而起,恰如瑶池仙境的灵幻之气,仙云缭绕,雪花纷扬而至,烟波浩渺,蔚为壮观。宫铃摆动,翙翙之音隐隐传来,空灵如昆山玉碎,动听如香兰泣露。

鸿蒙云月间,有女艳绝尘。她,便是梅纪吗?

“让她入梅宫服待吧。”

瓷音泠泠,轻柔隽雅,像极纯粹的白梅,绽在了早春的枝头,笼着薄雾,霁夜如霜。短短一句话清润如珠落玉盘,使本就寂静的环境封死在无尽的海底,寂寥无音。我感觉到一束束艳羡的目光聚在身上,成了众矢之的一般。

一股挟着幽梅香的风撩开銮上纱缦,宫铃阵阵作响,我闻声望去,銮中人倾世之貌显露于世,我怔在原地忘了谢恩。肤如凝脂,雪白似玉,瑶鼻琼起,凤眸潋滟,臻臻远山黛意朦胧,皎皎月色清澈温和。唇畔雍容,天华撩波,艳杀朝旭九重云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梅妃坐在那,端得一身风雅。

“奴婢,安岁。”我怯怯地答。

彼时我甚惧她,并非因为她脾气不好。身为宠妃,她身上无半点娇蛮放纵的贵气,或许是因为她温柔到了极致,美得人神共愤,令我不敢靠近了。

她敛眸,叹了口气。柔和旖旎的目光打量着我苍白的小脸: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……”

这好像是句诗,我却不懂它的意思。她为我披了大氅,我就这样,跟着浩浩荡荡的长队入了梅宫。

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。

腊月一至,便天寒地冻,又落了几日雨,梅宫的小道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冰,连高高翘起的宫檐上也挂着晶莹的冰凌

最近总会想起当年入梅宫的旧事,娘娘若没有救下我,我定熬不过六岁那年冬天,她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的这条命是娘娘的,哪怕昔日繁盛不再,我也不会离开梅宫。

寒风从破损的殿门漏入,我坐在炭盆边上看着炉火守夜,火星在盆中越来越小,一闪一闪的,仿佛再乱来一阵风便会熄灭。下意识用钳子夹取炭块入盆,却发现炭已经没了,我的手顿在空中许久。

不是这样的。

从前不是这样的。

从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。

梅宫如今倒是比冷宫还要荒凉。恩宠不再,时光不待。物非人变,时移世易,咽泪装欢。我眼里起了大雾,垂头时热泪滴入炭盆,最后一枚火星随之熄灭。

我站起身来,正欲推门。

“岁儿,做什么去?”

我望了望炭盆同,深深吸一口气:“娘娘,炭没了。”

“他们不会给的。”

舒出一口气来,瞬间化为热乎乎的白汽:“容奴婢试试吧。”

许久没有回声,昏暗的烛光下,她两鬓间银丝熠熠,枯瘦的身躯为寂寂深夜再添一笔悲凉。

披上大氅,逆着风雪,前往内务府

我入梅宫时,正值晚冬厚雪,一片苍茫。

梅宫中正是最好的景致,阖宫栽满了塞北运来的赤梅,艳丽似火,雾凇结晶,依附在梅枝上,放眼望去,红梅映雪,蔚为壮观。冬风刮起,红色的梅瓣似烈焰般,纷纷扬扬,给冬日带来芬丽的温暖与炽热。梅宫后面有一处梅园,里面全是江南的白梅,纯白似雪,明澈无瑕。

这里景美,人亦如是。梅妃娘娘身侧有两位得力的大宫女,协助娘娘管理梅宫事务,香楠姐姐不喜多言,细腻如秋波。香梓姐姐性格开朗,明媚似骄阳。

都道一入宫门深似海,可在梅妃娘娘这,我倒是有种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。

那时的初雪温柔似梦,梅花树下,他亲自取过她手中发梳,为她绾发,笑言她姿容绝色,惊扰得君心不得安宁。微风里,梅落繁枝学雪转,他抚着她的青丝,动作是那样温柔。她嗔他只念一时容色,怕是时日久了就会负尽妾意,他便凑近她耳畔,道尽甜言,许这一世深情,说那一诺此生。

我们都说娘娘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。

圣上待娘娘极好,日日差人送奇珍异宝来梅宫,宝石琉璃、珠玉翡翠,珊瑚玳蝐,将偌大的梅宫点缀得灿若春华。

梅妃之兄乃当朝骠骑营大将军,手握虎符,统兵二十万,位高权重,骁勇善战。近日平定外邦入侵,活捉敌军将领,加封为正一品,帝为彰显皇恩,这日下朝给娘娘带来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梅鸟。这是苏地水乡的名鸟,极其难觅,通体雪白,唯尾羽上绽有数枚五瓣花纹,状如红梅,尽态极妍。动如梅之精灵,永绽不败。

不久,娘娘便被封为贵妃。

这是我在梅宫的第一年。

我被内务府的小太监轰出来。

被他推得一个踉跄,险些栽倒在雪地里,脑中止不住回想着小太监阴阳怪气的语调:“梅宫的份例也就那么些,剩下的可都要送去梓清殿的。”

“明明是你们克扣的!”我涨红着脸和他争辩,声音却被他冷冰冰一句话压下去,哽在喉中。

“再敢在内务府闹事,我可去请总管来了!”

我气势弱了下去,内务府总监也是个见人下菜的货色,如今墙倒众人推,他恨不得再推一把。快快垂下头,准备离开。

小太监立在石阶上,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,脸上写满了轻蔑。

“还以为自己是宠妃呢?也不知道拿面镜子照照!”

声音很大,是故意让我听见的。

内务府的门在身后”轰“的一声关上,震得我心肝疼。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夜空,纷纷暮雪就是从那里来了人间。

皇宫的冬天,真冷啊。

北人猖?,扰乱边境,不安和乐,屡屡发战,尔来四十有二年矣。其间烧杀抢掠,占我朝城池十六座,百姓苦不堪言。

这年深冬,骠骑大将军率众军士浴血奋战,英勇抗敌,赤鸿关一役,巧设困局,将北人太子斩钉于马下,一举夺回城池十二座,名声大噪,消息一出,满朝哗然。

圣上喜不自胜,以金银财宝嘉许,加封将军以国公位。后宫众妃心惊,对娘娘愈发恭顺。不久宫中传闻四起——贵妃将被立后。

如今正值初冬,整座皇宫都在筹备新年,梅宫也热热闹闹的,满宫的红梅与新春对联相互映衬,更添几分喜庆。梅宫的下人对这沸沸扬扬的流言早已心知肚明,干劲十足,人人脸上都挂着得意,下巴翘得怕不是比天还高了。

数日之后,冬天过去,初春的白梅陆陆续续绽了包蕊,立后的旨意也没下来。

大家把失落写在脸上,贵妃娘娘却不在乎。她言有这阖宫梅花和那个爱他的帝王相伴,又何必在意这虚空的头衔,冰冷的凤印?“母仪天下”这个词在她这倒是抵不过“一世一双”。

除夕夜那日,她与皇上确实如平凡的百姓夫妻,好像真的是一生一世一人。他揽着娘娘在城楼上看烟火,那含情脉脉的模样,是款款深情。五色的烟火在深蓝的星空中绽开,他们彼此依偎着,说着甜蜜的话语,好似一眼,便可看到他们白头偕老的未来。

看着他们的模糊身影,即使站了很远,连我这个情窦未开的小宫女,都脸红心跳起来。

从城楼往下看,便是宫外的景致。熙攘的长街人头攒动,锣鼓喧天处有明暗不一的灯火跳跃,四方烟火在静谧的寂空中绽放,划出绚烂弧度,淹没繁星点点。

这是我在梅宫的第二年。

香尘断,冷水霜,一楼雪雨暮淒淒。

我终是放下身段,去了梓清殿。

大雪疾风,宫门紧闭,朱红的宫墙映衬在这方雪景里,确是极美的。“梓妃娘娘,安岁求见!”我略带沙哑的一声声请求,被湮灭在萧索的飓飓寒风中。

良久,宫门启。

流金暗纹的华袍出现在我的视野,眼前宫妃披着紫绒狐裘,端一身风情万种。步步摇曳生姿,宫人执灯鱼贯而出,瞬时点亮了整座宫城。钗环玉饰叮叮作响间。她慵懒地抬了抬明媚杏眸,芙蓉般妖艳的面容夹带丝许诧异。

“你来做什么?”

她样貌没怎么变,只是眸光不复当年纯澈。寒风卷雪而起,絮般的飞雪打着旋,透过衣服,一凉,便消失不见。我跪下,像只可怜又可悲的虫,任人践踏,嘴唇已冻得青紫。

“梅宫缺炭,严冬难度,求梓妃娘娘施以仁心,助渡难关。”

梓妃促了眉,远山眉在昏黄的宫灯下泛出淡淡黛青色。“梅宫何时沦落至屈尊降贵,需本宫这小小妃位相帮?”

她抚了抚掌间小巧的雕花累丝手炉,话意透着不明的情绪,难以揣测。

“梅宫六载光阴,娘娘不该相忘,贵纪当年对您的庇佑……”

“你知道什么?”她突然慌了神色。

眸光由松散一瞬凝成冰冷,最后一丝柔软也荡然无存。

我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,她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梅宫上下吗?为何一提及梅宫她就如此反常?正要开口,她却疾疾而至,鬓间珠玉一步一摇,移步至我身侧,将手中的手炉塞入我掌心。

“拿着回去吧。”梓妃貌似神情不太自然。“足够用上一夜了。”

“从此往后,梓清殿与梅宫再无瓜葛。”

言毕,华裳轻转,宫门缓闭,后事不提。

冬雪染着梅香,落得天地一色,万物苍茫,梅鸟摆动着小巧的尾羽,吟着冬季的欢歌。

这个冬天,贵妃娘娘有孕了。

不出意外,这会是圣上的第一个子嗣。梅宫宫人又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宫道上,香楠姐姐日日研究菜谱,说是要把小皇子喂得圆滚滚的,香梓姐姐挑着衣服的图样子,说是要做出世上最舒服美丽的衣裳。我呢,什么也不会,就陪着娘娘一起吃吃喝喝,娘娘的肚子未见圆,我的脸倒先圆起来。两个姐姐就笑骂我是个“小饭桶”,我往往打个响亮的饱嗝以示回应,她们三人见状便笑作一团。

连娘娘也笑着骂:“岁儿越发没规矩了。”

娘娘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,不能再在梅花树下跳舞了,皇上来看她的次数却来越多。他们常常携手在梅园里漫步,下人们就识趣的远远跟着。

梅园中梅丛茂密,繁枝掩映,一眨眼便跟丢了。这偌大的梅园,何处去寻?终是在梅园尽头寻到了他们。

缓缓望去,竟怔住了。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,遍地的银装,盛开的梅树下,只见一女子虚扶着一簇梅花,举止款款,明眸似墨。翩若惊鸿。雪花落于她的肩头,轻嗅梅花的动作是以画中走出的静妹一般,惊艳了时光。

皇上为她折了一顶梅花花环,较于珠玉点翠,确实朴素了些许。可她却说这胜过一切粉黛修饰,是比东海夜明珠还要价值连城的。过了几日,花蕊枯败零落,唯余干瘪枯枝,娘娘却亲自收好,不让人丢弃。

这是我在梅宫的第三年。

梅硕硕含一缕幽芳,影重重垂一方帘栊。月光浸透了帘幕,晚风绕过了八棱窗,一霎微微生凉。

暮云归晚,帘幕生香,梅花簇簇,暗香盈袖。萧声暗合着风声,她独坐明窗,心字香烧尽绕出曲曲折折的灰烬,一点一点回转出她的思绪。

娘娘接过那方手炉,盯着止方的雕花累丝出神,柔声敛气道:“她可曾说什么?”她苍白的手轻轻摩挲其上的琥珀,神色淡淡的,分辨不出喜忧来。

我回想起梓妃言语的怪异,但又没多想,便答“不曾。”

眼前人闻言微微颔首,后言:“随本宫去城楼看看吧。”

一路上,梅花凝了残雪,化作花泥融在雪地里,一副零落衰败之景,我跟在她身后,清晰可闻呼呼大作的风声里,夹杂着她的叹息。城楼已经很多年无人清扫了,好似废弃一般,古旧的城砖起了参差裂纹,斑驳不已。高高的城壁爬上浓重的青蔓,丝丝缝隙亦泛上青苔,在这雪夜里伴着穿楼而过的风,显得瘆人可怖起来。

我随她上了城楼,足踏雪地,沙沙作响。每登一级,都是对过往的追忆,每踏一阶,都是对昔日的释怀。她用苍白的指尖,拂去了沉年的积雪,大雪依旧泼洒般地落,只消片刻已然覆盖了这须臾的空白。

台阶不长,贵妃一步一顿,仿若走了半生之久。

今夜没有了那年浩大的烟花盛宴,倒是可以听见宫外小贩的叫卖声和长街的喧闹,铁花师傅打的“火树银花”倒是有几分盛世烟火的意味。

我好奇又激动地望着宫外这一切。

民间烟火气,最抚凡人心。

大雪足足落了三日,绵绵不绝。今年的白梅开得比往年不知茂盛繁密了多少,倒是应了梅宫哀伤的景。

贵妃娘娘小产了。

自入秋以来,娘娘身子便不见好,胎位不稳,太医令替娘娘调理数月,一碗接一碗的安胎药灌下去。皇上也亲自照料着,从未让旁人近过身。可还是见了红,娘娘没了小皇子,终日黯然神伤,独自默默垂泪。

开轩窗,犹见落红染径,落雪生香,素裹银妆。却不见了唇畔绽笑的娘娘。她大病了一场,本来就惨白的唇,不复一丝的血色。皇上未似娘娘般病来如山倒,他显露出淡淡的哀伤,约莫是君临天下执掌江山久了,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,他失了初为人父的喜悦,但还是常把娘娘揽在怀里,声音醇厚如夜色:“我们还会有孩子的。”我清晰瞧见这位曾大杀四方的千古一帝,垂眸时眼角柔软的晶莹。那时我想,他是真的很爱她。

春寒料峭,骤雨初歇,鸟叫风前,花迷野径。

快入春时,骠骑将军自北荒大胜回京,十万大军整装铠甲,铁衣轻骑,氅羽斗篷蔚然成风,志气昂扬如波澜宏阔。我未见过这位将军,但有闻他面如冠玉,风姿绝世,诗文词赋无一不通,绝非等闲武将可及。

皇上赐给将军一座京城府?,久居长驻京城,这是一等一的恩宠,光耀门楣的恩典。

这是我在梅宫的第四年。

娘娘注意到我眸光中闪烁的明星,好似雨后空蒙的湖光山色,缓缓启唇道:“日后有机会便出宫去罢”,不记得她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,“宫外是个好地方.”

可能这厚厚的朱红宫墙外,有她所怀念追忆的往昔吧。听说皇上与梅贵妃相识于宫外,相爱于宫外,成婚于宫外,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岁,被这高墙深隔。娘娘约莫是想离开的,入宫十载,从椒房专宠,执掌六宫,至今君心生离,万人鄙弃,便是所谓”帝王真心,切莫奢求”吗。

梅宫的梅花年年如昨,却早已物是人非了。我终于听懂了十年前贵妃娘娘那句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。

“年少情深,起舞京城,犹记宫外光景,画图难足。”她低声呓语,況吟低喃,眸中万千思绪翻动流转,似是在

悲吟一首千古绝唱。万世哀歌,“既遇君子,云胡不喜?浅喜如苍狗,深爱似长风……”她眸中黯谈的光一点点松散空洞,我看着她悲戚的容色,似是反应过来什么。

“娘娘三思!”

她单薄的身影沉溺在微弱的寒光之中,凛冽的风雪侵蚀着她随风翻飞的衣袂,似是欲遥登月宫仙阙楼万重。

拾壹

一年前骠骑将军回京,虽不敌潘安公子掷果满盈,但亦倾得满城妙龄少女登楼极目远眺。男女老少著足观望欢呼雀跃,声势之浩大已越状元郎骑马游街。

而今这位骠骑将军再度掀起满城风云。

一纸书信,通敌之罪;一方军印,铁证如山;一言证词,叛国之孽;金玉满箱,凿凿难改。满朝王候,文武将相,谏书陈词,言其大逆不道,其罪乃至九族当诛,阖族当灭。

圣上并无重审平反之意,定罪之快,令人啧舌难尽。将营旧臣,尽数铲除,幕僚党羽,无一幸免,涉密之臣,拘捕归案。君王盛怒之下,杀伐决断,腥风血雨,尸骨遍地,血流成河。骠骑将军卸甲除刃,去符免职,昔日功勋不论,押入天牢,听候问讯。

风回云断,大雪掩没了累累鲜血白骨,冰花滚滚似棉,浮云皆阴,悲风大旋,映着盛放的赤梅,碎红乱点。

七日之后,便传来骠骑将军的死讯。

狱卒说是在牢中得了急症,病发身亡,梅妃哭干了眼睛,也未能见这一母同胞的兄长最后一面。一切如同棉麻乱絮,丝丝纠缠,疑点重重。将军走时,年仅二十九岁。

将军一生正直,忠君报国,清廉知礼,怎会因区区百箱黄金违背了初心?他成了后人诟病的佞臣奸邪、乱臣贼子。他出殡极简,草草下葬,连庶民规格也未达。那日下了好大一场雪,绵绵不绝落了三日之久、六尺之深,数年未有如此了。有如上苍警示,降下雪灾之罚。

群臣进谏处死梅宫贵妃,赐之三尺白绫,以慰臣民,以正军心。最后圣上还是保下了她,留得一条性命。只是在那之后,他再也没来过梅宫了。

这是我在梅宫的第五年。

拾贰

我拼尽全力拥住光影中缥缈的身躯。

一股梅香扑鼻而至,清幽淡雅,如坠梦境,似归当年。这是我第一次抱她。飘扬的衣袂挟着絮般的飞雪,缥缈如一场绮丽的梦,万般尘嚣,繁华错落。

她如玉的脸上仍着温和无华的笑,却只是站在那里,未如我料想般跃出。

“纵身一跃,可解千愁。”她幽幽开口,“然,未至绝境,何以轻生?”她莹透的身躯仿若月华组成,沉静的姿态中,与天上的明月遥相对应。苍茫雪地间,寂寂孤城上,她遗世独立,万般尘嚣繁华,只为衬托她的旷世绝俗,似迎风傲立破雪而出的君梅。

我闻言正欲松开环住她腰身的手:“奴婢鲁莽,娘娘恕罪。”

去感到腰身覆上一阵柔软。

娘娘也拥住我,我惊讶之余,更多是手足无措的慌乱,数年的宫规礼法约束,使我本能地想退出她的怀抱,却因她的话语止了逃离的念头。

“岁儿,多谢你数年相伴……”

她自顾自说着,似是回忆,亦似劝诫。

“本宫很爱他,很爱很爱。但如若可以,下辈子不愿再入帝王家。”

我静静听着,不发一言,雪落下的声音与北风袭卷的和弦曲,让声音覆上不绝的哀婉。

拾叁

往昔贵妃教过我们宫女三人那曲名动天下的《梅香如故》,唯有香梓姐姐颖慧,习得五分真传,却不想成了今朝背弃旧主,飞上枝头的筹码。那夜的凤鸾承恩车将香梓接走时,车上飘飞的帘缦翩翩舞动,镶金嵌玉的车轮辘辘作响,湮灭她与梅宫的数年情分。

次日下了一场好大的雨,不合于此季的细腻温柔,而是密密实实的水柱,是连成片的水幕,如千万支利箭刺向大地。这场雨未如往常一般带来梅林的清香,而是一股奇怪的腐臭之气。

我们在井里发现了香楠。

她面容已被井水泡得肿胀发皱,腐烂发臭,唯有通过衣饰方可辨认出身份来。

偌大的梅宫一下子少了两个娘娘最亲近的人,犹显寒冷孤寂,娘娘一夜间苍老了许多。这一瞬,我突然明白,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罢了,她也会哭,也会忧伤。娘娘不是梅花化身,更不是梵天神女,她与寻常宫妃一样,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垂泪,黯然神伤。

后来啊,娘娘钟爱的那只梅鸟,亦随枯萎凋零的满园白梅一同归去。娘娘将它安葬于梅树之下,许愿它可魂归故里,道出一曲离人愁来。自那之后,娘娘不似以前般爱笑了,阖宫满殿皆是她与圣上往年的音容笑貌,可叹今昔非昨,往事不可追。

半朝往事随流水,过往纷纷化烟云,梅宫留书宜梦到,醒石湖畔不忍归。

这是我在梅宫的第六年。

拾肆

黎明咬破夜的唇,在天空衔来一片浓稠血色,寒鸦夜鸣,无尽悲凄,她在幽幽寒风中开口,声线凄楚悲凉。

“本宫和他永远都不会有孩子的。”

我闻言,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。

“哥哥功高盖主,他又怎会冒江山易姓之险,让本宫诞下皇嗣?”

她的声音有如暗夜鬼魅,一字一句,皆噬我心,一瞬间,万籁俱寂,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呼吸。我仓皇逃出她的怀抱。

是皇上?这一切都不是意外?呼吸声急促起来,千万只蝼蚁钻入我心头,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宫的恐怖。十年以来,我见惯宫中女人的勾心斗角,前路漫漫,步步是血,遍地都是刀子,却不曾想,给娘娘重重一击的,会是心爱的他。

在江山社稷、至尊皇权面前,他可以舍弃心尖上的女子,舍弃自己的骨肉至亲。细细回想,那场深冬,那碗碗棕褐药汤,那皇上寸步不离的照料,无一不是锋利的尖刀。温柔刀,刀刀夺人性命。

大雪落得天地苍茫,万物敛容。冰帘半掩,明铛乱坠,梅寒霜冷,一顾倾城,枝头的雪团闪着凛凛的光泽,无声地飘落。

我小心翼翼地望向她:“如今这番结局,您可悔?”

她逆着寒光,侧颜轮廓被勾勒出清晰的灵幻镶边,湛然若神,孤傲如雪。抬手为我拂去眉心残雪,触手生凉,瞬间化为掌心虚无,她点点头,又苦笑着摇摇头,良久,望向九天明月:“并非兰因絮果,唯恐相对无言。”

冬风呼啸而过,却未将她的声音掩盖,刹那间,似月坠星沉,容光初霁,寒气尽退,羲和沐泽。

拾伍

五年匆匆而过,转眼便是景明十一年。

骠骑将军故去后,北荒少了威慑,北人永无心头大患。今年深冬,趁我朝不备,举兵来犯。天地变色,倒覆辕车,昔日龙盘华盖,今朝忝挲残骸,三万里山河苦侵吞,断壁墙根埋金燕,肉身摧冷铁。狼烟四起,九州大变,听马哭君候,寂寂甲胄。斛珠遍地,良匹悲悸,华表断裂难立,刀剑乏力,盾也惫疲。

繁华昔日,剩残垣断壁,天子困于浩浩宫墙里。

大军逼境,举兵犯京,不出十日,便可抵京都,兵临城下。群臣慌乱,军心不稳,神机营火枪营两位将军先后战死沙场,又损失三万。八百里加急日日不断,前线战况不容乐观,为今之计,唯有请求援兵增援。

姓异姓藩王们的三十万援兵,需要用梅宫贵妃的一条命来换。

娘娘听闻消息时,正在梅花树下取当年埋下的酒。她打开酒坛封塞的手一顿,身后枝丫上的红梅疏疏落落,玉骨天成,恰似汝窑上一层血色碧釉。她勾了勾嘴角,揭开封塞,刹时,清甜醇厚的酒香便弥漫开来。映着满树红梅,十分梅骨,清姿如她。

我急于她性命之安危,疾疾正欲开口,却不想她言出让我震惊的话语来。

“当年他在狱中除去哥哥,以为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,却不想成了自己的催命符。”

原来将军之死,亦是皇上刻意为之。

她扶起袖将那坛酒缓缓撒向梅树之下,似是在缅怀逝去的将军,浓烈绵长的气息仿佛仅仅一闻,便会大醉酩酊。坛中最后一口酒,她留给了自己,仰头灌入喉中时,我清晰可见顺着她眼角滑下的一行清泪。

拾陆

“妖妃不除,社稷难安呐!”

“求皇上处死皇妃,以得增援,以正朝纲!”

盛世需要美人点缀,乱世需要美人顶罪。世人皆言梅妃之兄通敌叛国,梅妃娘娘蛊惑君心,以致我朝外兵来犯,蛮荒入境,上苍降下天罚。但只有我知道,她的无辜。

皇上终是不忍赐下白绫三尺,鸠酒一杯,然此局势,唯有远离京城,幸蜀苍州,离京的御驾车銮浩浩荡荡,唯有娘娘留于宫中,与阖宫繁梅相伴。

“可能本宫挡了他与众生的活路吧。”娘娘望向那方雕花累丝手炉。

“就像楠儿挡了梓妃的路一样,所以被活活溺亡。

香楠姐姐之死竟是香梓所为!我眼里起了大雾,腿脚发软,头皮发麻,怪不得那夜梓妃言行怪异,不曾想再如何瞒天过海,也还是被娘娘察觉。我心中阵阵恶寒,眼中泪意翻涌,不知不觉已然无声息地泪流满面。

娘娘情绪平稳如常,并无太大起伏波动,举帕为我拭泪:“本宫会自行了断。”梅花在她身后打着旋儿落下,落在她肩头,自是一番好景致。

“待他归来,三十万大军必会听命于他,收复城池,斩尽芜杂,以解今日之围。”

柔婉之音所含的,是从不曾有的决绝与坚定,有如庄重的古寺晚钟声泼洒入我耳。我心中最后一方屏障支离破碎,转瞬崩塌,我哭着跪下求她:“未至绝境,何以轻生?”这是她对我说过的话。“本宫不死,援军何以至?援军不至,他又何以生?”

她的声音恰似九天玄音,空灵幻妙。那一刻我明白,一切都不再有回转的可能了。

拾柒

梅林间风雪簌簌,阵阵残琴碎鼓,亦知芳思难禁。

这一年,她跳了那曲好多年都未再跳过的《梅香如故》,翩翩起舞,曼声吟唱,广袖微扬,裙摆起落间,一个盛世的繁荣便在她飞扬的袖中流转,犹如纸上晕开的江南烟雨,绰约姿色恍归当年,顷刻间便俘获人心,纵群芳吐艳,亦遮掩不了半分光辉。她一袭朱裙与寻常旖旎柔媚的舞姿不同,她舞的是一首落幕曲,一场离人歌。

朱红的梅瓣纷纷扬扬地落,她于梅花树下对我回眸浅笑,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图画。

“岁儿,你还有大好的年华,去替本宫看看宫外的世界吧。”

我哭着摇头,“奴婢不怨不悔,奴婢不走……”

她抚上我的头,像当年一样,语气宠溺温和:“小岁儿,走吧,听话,”

我捧着她递给我的那个岫玉匣子,一步三回头,遥遥问道:“娘娘,若有来世,我们还会再见吗?”

她不曾回答我,只是说:“岁儿,好好活下去。”

梅宫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,热浪灼灼,火舌舔上琼楼殿宇,瑶宫玉翠,椽倒柱塌。棵棵梅树在火海溺亡。炽热得像当年纷纷落下的红梅,明烈滚烫。

这场火掀起一阵轰轰烈烈的热浪,可我知道,我的心不会再有温度了。

它葬送了我十年的梦啊。

拾捌

后来我听娘娘的话出了宫。

宫外不再有那些繁文缛节、明争暗斗,宫外有沿街叫卖的小贩,有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,有自由自在的新鲜空气。但是我还是总会想起宫中的梅树、梅宫的故人。

景明十二年,三十万铁甲骑兵击退北人,收复失地,北人心悦诚服,两朝议和,签订合盟以约永不来犯。百姓齐迎圣驾回宫,九州同庆,普天同欢,贵妃这一舞,海清河晏,四海承平。

只可惜娘娘未能亲眼看到。

那位梓妃也死在了逃亡途中的叛军刀下。

我和一位进京赶考的小秀才成了婚,他虽总喜欢念叨些我听不懂的穷酸诗句,但待我很好,我和他成了对彼此来说最重要的人。那夜洞房花烛,他启唇道出一句诗来,“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清晰可见红烛映照下他两颊的红晕。

我不禁想起贵妃的那句“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不,太感伤了,应该如他所言:“岁岁有今朝。”

他的名字,便唤“今朝”。

那个雕琢繁梅的岫玉匣子里,是娘娘留给我的金银细软和景明三年他为她编的那顶花环,纵已成枯枝,但我捧在掌心里,仍有往昔余温。我和今朝把这截枯枝埋在自家后院那棵梅树下,终成追忆。将思念埋在树底,花开是她,花落也是她。

看前山的雁子南飞北回,望后窗的旭日东升西落,时不时梦见往昔梅宫旧事,时光便这样匆匆而逝。

次年冬天,红色梅花开了满枝,艳丽异常,香风拂面,犹降漫天花雨。我和今朝依偎着坐在梅花树下,望梅开梅落,守暮雪白头。

“今朝若能同淋雪,也算共白头。”

尾声

我想起她当年念给我们的话本子:

“此去经年如许,地厚天高,若是有缘,自会相见。”

是啊,总会在梦中相见的。

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梦见梅宫了,但我仍记得梅花树下,那女子翩翩起舞的身影。那样子,真美啊。

——完——

加客服微信:3304222535 开通会员免费下载,

备注:【永久会员】

请一定要填写备注,否则不通过!

也可扫码或长按识别下方二维码添加
这是一张图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