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1971年开始自学写戏到现在,不觉已过50年了。戏剧界认识我的人,一般都以为我擅长写历史剧,剧本多是深刻、凝重的,而且都是悲剧。其实这是误会,人们不了解,我写戏之初就是从喜剧开始的。20世纪70年代的习作《嫁妆》《挡马头》,就是移风易俗的小喜剧。1977年我创作的小戏曲《搭渡》,更是充满生活情趣的喜剧。到了1981年,我偶然得到《新亭泪》的创作素材,带着激情创作了这个成名作,以后又写了好多个历史剧,于是给人们造成我是一个板着脸孔、专门写历史剧的严肃的夫子,似乎喜剧与我无缘。
其实,在上世纪那个红红火火的80年代,我写了带有浓郁悲剧色彩的《新亭泪》《晋宫寒月》《要离与庆忌》等历史剧与《魂断鳌头》《青蛙记》《神马赋》等新编古代剧外,还创作了《审乞丐》《鸭子丑小传》《阿桂相亲记》《借新娘》《造桥记》等令人捧腹大笑的古装戏与现代剧。到了90年代,我喜剧创作的兴致依然不减,又写了弄假成真的久演不衰的小戏《戏巫记》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《骆驼店》。可是,因为这些喜剧的演出机会少,影响不大,比不上自己的那一些历史剧,以致人们,尤其是外地的观众产生了误会。直到去年底,有些专家看到泉州高甲戏剧团演出我1989年创作的《造桥记》,才惊讶地发现,原来郑怀兴也写过喜剧呀!2021年12月20日晚上仙游县鲤声剧团在福州大戏院演出我创作于1988年的通俗喜剧莆仙戏《借新娘》,又引起一阵骚动:郑怀兴怎么能写出这样通俗好看的戏呀?
其实,在学戏之初,我就知道戏有喜剧悲剧之分。莆仙戏前辈剧作家陈仁鉴先生的代表作《团圆之后》《春草闯堂》就是悲剧与喜剧并峙的两座高峰。虽然评论界以前者深刻、后者通俗而定高低——认为《团圆之后》的思想性高于《春草闯堂》,但是普通观众却认为《春草闯堂》好看,远胜于“绝户戏”《团圆之后》。在仙游演出这两个戏的次数,《春草闯堂》比《团圆之后》不知多出多少倍。各地移植这两个戏,也是天地之别——《春草闯堂》几乎无团不演,《团圆之后》则寥寥无几。为剧团的吃饭着想,为观众的爱好考虑,编剧不能只重思想性而轻娱乐性,不能只写悲剧而不写喜剧,这是我学戏时就懂得的道理。随着阅历的增多,后来我又懂得,莎士比亚不仅写悲剧,而且也写喜剧,真正的剧作家并不是一条腿走路的。
《借新娘》是我1988年为仙游县度尾民间剧团创作的。当时,仙游县民间职业剧团有十来个,度尾剧团是比较活跃的一个。他们为了参加省里举办的民间职业剧团调演,就请求我写个戏。当时,我正在读清代俞樾《右台仙馆笔记》,其中有一篇《邬三》的故事引起我的兴趣:
……天津有邬三者,其父以沙船起家,死已久矣。邬三性嗜赌,遂耗其赀,田园皆归他姓,惟屋犹在,与母共居之。俄而母死,津俗丧礼尚奢,而出殡尤甚,邬卖屋治丧,遂无立锥地,寄居博徒家。有姑嫁奚姓,颇富,以其侄不肖,亦久不与通矣。邬年二十余,尚未有室。一岁迫岁除,窘甚,无以为生。有博徒与之谋,假以衣冠,使至其姑家求见,姑辞焉。告阍者曰:“此来非有干求,特以将成婚礼,不敢不告于长者耳。”姑闻此语,乃命入见,衣冠楚楚,颇不蓝缕。问频年何在,以贸易对;问婚期何日,曰:“即后日是也。”姑大喜,赠银十两为婚费,并云:“届期当来贺。”姑有子妇二人,各送津钱十千。邬持银钱,归商于博徒。诸博徒喜曰:“然则尚有后惠矣。”乃即所居屋,使工为之标饰,觅一青年之妓,饰以荆布,使伪为新妇也者。及期,其姑果至,见妇而悦之。妇又善于承迎,入厨作羹,跪坐而馈。姑欣然食已,谓曰:“此屋逼仄,吾不能宿此,明日当复来,少有资助。”明日又至,出屋契一纸曰:“此屋赠汝夫妇,即可迁移其中。”又出田契曰:“薄田百亩,粗供饘粥。”邬惊喜过望。此妓之父亦一博徒,因负人博进,暂以女为钱树子,今知邬有田有屋,即以女妻之。弄假成真,邬之谓与?
写这个题材给度尾民间剧团,将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喜剧。于是,我很快进入了构思。
我把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关系略作调整。把邬三改为一个年轻的读书人——郭小保,他在父母去世后,受到一位老赌棍——老赖的引诱而掉入赌博的泥坑。而老赖是为了报复郭小保父亲生前夸奖他的女儿赖莲儿长得清秀,要娶其为媳,一弄清她是赌棍之女,便改口道:“倒贴我都不要。”老赖得知此事,便怀恨在心,非要把小保带坏不可。当小保在赌场惨败、走投无路之际,老赖便设下借妻的骗局,要亲生女儿赖莲儿假扮新娘,借与小保,让他们扮成一对新婚夫妻去姑姑家诈骗。同时,我把姑父改成江南巨富邱惜福,他是货郎出身,与小保的姑姑是一对恩爱夫妻。这次他特地从外地回家,要为妻子操办五旬寿庆,却没有邀请内侄小保前来,引起了一场家庭风波——姑妈郭氏情系娘家,既对小保陷入赌场痛惜不已,又盼望他何时能浪子回头。她认为丈夫不请内侄是瞧不起她的娘家,气愤难忍,吵闹不休,一时气忿,竟产生去死的念头。恩爱夫妻,不死于贫贱,却偏偏死于富贵,这种事时有所闻,这种现象,值得深思。
邱惜福又是爱妻畏妻的角色,他赶回来为妻祝寿,是听了江湖术士的话,认为妻子四十九岁有一劫,祈望借拜寿来消灾解难。见到妻子为娘家而与自己斗气,既伤心又焦急。因此为了讨妻子欢心,愿慷慨解囊,资助已经改过自新的内侄。即使心疼,也在所不惜。而赖莲儿的形象更有别于笔记里的妓女,她出于污泥而不染,洁身自好,对父亲老赖,既气他不肯悔改,又不得不听他的话,假扮新娘前去诈骗。在与小保见面之后,更是恨铁不成钢,见缝插针,不断嘲讽、不断规劝,要让他改邪归正,重新做人……让这一场借妻骗姑的丑剧变成用善引导、以情感化的喜剧,岂不比单纯写一个鞭挞假恶丑的正剧更有趣?
总之,这则笔记经我改造之后,充满了家长里短,蕴含着风俗民情。1988年由莆仙戏老导演朱石凤执导,度尾民间剧团演出后,曾大受观众欢迎,上演了数百场。有一个村子头天晚上看了《借新娘》,观众兴奋不已,觉得看一遍不过瘾,第二天晚上要求剧团再演这个戏。
时隔33年后由鲤声剧团重新排演,几个年轻演员在著名导演欧阳明的耐心调教下,茁壮成长,演出盛况更胜当年,这也让我深感欣慰。题材有大有小,风格有雅有俗。不一定大一定压过小,俗必然输于雅,而是看笔下的小是不是充满了生机,俗是不是接了地气?有生机,接地气,就一定引人入胜,以小胜大,俗中见雅。
(来源:湄洲日报 作者:郑怀兴 编辑:蔡杨)